以剧毒水银为主要成份,融入珊瑚、宝石等八珍,以及黄金、白银等八铁,经过复杂的洗炼程序,而形成具有神奇疗效的良药“佐塔”,是藏医药中最核心、最神秘的成份。谁能解开这其中的奥秘……
在甘孜县等车的时候,大概是因为水土不服,我感到肠胃很不舒服,这是几年来东跑西颠的采访工作给我带来的“后遗症”。甘孜的街上倒是有不少西药连锁店,然而,黄连素、易蒙停和诺弗莎星对我来说只能是饮鸠止渴。在街上溜达了几圈,一家挂着“久美藏药”的小药店吸引了我。
店里没人,柜台里摆满了印制着藏饰图案的小袋包装的各类藏药。靠墙的玻璃柜上陈列着一个个大玻璃瓶,高高低低地盛着黑色的小药丸。“喂,有没有人?”我喊了几声,从里屋走出一个小喇嘛,看模样也就二十出头,举手投足中透出成熟与自信。他问我什么症状,一边沉思,一边转身四处打量柜台的药品,然后拿出两种包装好的药,又从一个大玻璃瓶中舀出数十粒黑药丸,用纸袋子装好,分别叮嘱我,“佐志达协”早餐前一粒,“二十一味寒水石丸”午饭后一粒,另一种不知名的午后三粒。算下来,二十一味寒水石丸与不知名的药丸便宜得出奇,佐志达协却贵得离谱,十四粒就要三十多块。我很好奇,向小喇嘛打听这个药的不同之处。他又一次表现出与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手一挥,请我进后屋喝茶。
土登克志今年24岁,从小在石渠随名师学医,后来又在康定卫校学习了三年,之后便被这家来自青海久美藏药厂的小店请来售药,他的医学背景可以给前来买药的农牧民一些有用的建议。此外,根据他的老师去世前传给他一剂秘方,土登克志制作了自己的藏药“米旁达西”,对治疗肝胆病颇有疗效。他解释说,藏医界有这样的传统,许多药方是以师徒单传的方式传承下来,从而形成了大量的“秘方”。
对于给我开的药方,他说,“佐志达协”是很有效的,因为里面有名贵藏药:熊胆、藏红花、牛黄,最重要的是——里面含有藏医药中最神秘、最珍贵的“佐塔”。
什么是佐塔?土登克志说,这是一种用水银洗炼八珍与八铁而制成的特殊药剂。所谓八珍,实指藏医中以矿物入药:珊瑚、玛瑙、猫眼石、绿松石等;所谓八铁,实指藏医中独特的以金属入药:黄金、白银、铜、铁、铅等。
我纳闷了,只听说“吞金自杀”的,说明黄金有剧毒,水银的毒性也是路人皆知,难道藏医学有什么独特的方法来去除它们的毒性?土登克志说,虽然对于如何加工佐塔他自己并不清楚,不过与西医和中医相比,藏医学自有其独特之处,对于许多病的治疗方法也很不一样。对于一些疑难病症,则非“佐塔”不可。
“佐塔”之谜强烈地吸引着我,为一探究竟,我们决定前往德格——“南派藏医”的发祥地。
从甘孜县到德格县没有直达班车,只能到马尼干戈换车。过了马尼干戈,就开始翻越凶险峻峭的雀儿山,发动机呼啸着持续地爬坡,连串的拐弯让人头晕目眩。想想在没有公路的过去,雀儿山将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天险,同时也是一座自然与文化的双重分水岭。
德格文化圈的形成,仰赖着它独特的地理环境与历史机缘。这里所说的德格并非单指今天行政区划上的德格县,历史上,德格土司统辖着金沙江两岸地区,包括今天四川的德格县、石渠县、甘孜县、白玉县,以及西藏自治区的江达县。
德格远离以拉萨为核心的藏文化中心,几次政治、宗教与文化动荡都没有影响到这里。佛教兴起时,苯教在这里发展起来,朗达玛灭佛时期,这里又成了佛教徒的避难地,之后,历次的动荡反而让德格吸纳了西藏各大教派的文化。十九世纪德格宗萨寺的蒋扬钦哲仁波发起了伟大的“利美运动”,旨在打破教派界限,这也是德格文化最核心的特性之一。到了民国时期,德格一带有宁玛、萨迦、噶举、格鲁、苯教各派寺院200余座,僧尼三万多人。
此外,德格土司的文治与武功也使德格在长时间内保持着稳定与发展,历代土司秉持兼容并蓄的方针,提倡多元文化,促进了文化的交流与发展。德格土司登巴泽仁于1729年建成的大法库印经院是核心中的核心。
我们在印经院拜访了院长吉美活佛——来自德格县塔德寺的苯教活佛,自来到印经院任院长以来,也把教派的区别抛于脑后,致力于文化的兼收并蓄,目前正致力于德格印经院申报世界文化遗产的活动。谈到此行来意,吉美活佛一笑,说道:“南派藏医”的说法其实是错误的,藏医并没有南派、北派之分,有这样的说法完全是误译的结果。事实上,藏医的确有两个大派的分别,一派由雄儿鲁创立,另一派由德格地区森卡哇家族的色儿鲁创立,他们之间的区别类似中医中的“寒凉派”与“温热派”。
至于“佐塔”的制法,吉美活佛推荐我们去德格藏医院找热巴院长和他的儿子雄呷副院长。热巴院长也是吉美活佛的舅舅。
德格藏医院副院长雄呷从办公室的抽屉里拿出一个小塑料袋,放在桌子上,打开袋子,再打开里面的小纸包,露出一些黑色的细粉末。这就是“佐塔”。
雄呷说,平时它们深藏在医院保卫最严密的库房中,三道上锁的门,分别由三个人持有其中一扇门的钥匙,必须三人同时在场,才能进入存放“佐塔”的房间。佐塔目前的价钱是一斤约两万多元。为了向我们展示佐塔,雄呷的手指碰了佐塔,手指头沾上黑色的粉末,雄呷禁不住用舌头舔了自己的手指,因为“佐塔”实在是太珍贵了!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佐塔”,雄呷让我们尝尝味道,我也用手指沾了一下,放在舌尖,感觉入口滑顺,没有什么特殊的味道。看着雄呷郑重的样子,仿佛我们吃的是仙丹妙药。
雄呷说,去年藏医院制作了一次“佐塔”,仅前期的准备工作就用了一两年,制作期费时40天,制成了158斤佐塔,所有工序严格操作,总指挥是他的父亲热巴院长。
诊室的墙上挂着采访热巴父子俩报道的相关报纸,题为《父子院长》。沿袭这里的传统,他们家族也是当地的藏医世家。雄呷从8岁起就跟随父亲学医,之后在佐钦佛学院学习,精通藏文、梵文,先前在德格印经院的藏医院行医,并担任多年德格印经院副院长,因而对藏文化、格萨尔文化颇有研究。
雄呷带我们参观藏医院。印经院的藏医院后来与县藏医院合并,形成了现在的德格藏医院。藏医院主体建筑是一座三层小楼,一楼门厅两侧的墙上画着壁画。分别画有藏医的鼻祖宇妥云丹贡布,藏医两派的创始人“雄儿鲁”与“色儿鲁”,和康区这一派的历代名医等等。壁画的寓意不言自明,今天的藏医院虽然外表与内地的医院没有多大区别,但藏医独特的传承还是脉脉相沿地传承着。
雄呷说,今天藏医的“佐塔”制法都是从只妥乌金巴传承下来的,历代名医在他们实践的基础上都有发展。他们家族在18世纪初期出了一代名医欧如培,曾经写过一本《锻炼水银实践甘露精华》,就藏于德格印经院。但是,制作“佐塔”的具体工艺却曾经一度失传了半个多世纪。
我们在次日见到了热巴院长,老人家获得了在斯里兰卡举办的世界小医种医学博士。虽然年事已高,神采却不亚于年轻人。
热巴老人说:“藏医有3800多年历史,在《四部医典》中就记载有以植物、动物和矿物入药的内容。在治疗常见病症上,有360多种配方。遇到严重的病则必须要‘仁青’系列的药,这一系列的药与其它的药的不同就是在配方中使用了珍贵的动物药,和以‘佐塔’方式加入的金属和矿物类药。凡加入‘佐塔’成份的药,就在前面冠以‘仁青’的前缀,比如治疗胃肠类的著名药物‘仁青芒觉’。这一系列的药物已有1200多年的历史了。”
热巴老人说:“最早配制‘佐塔’的是一世噶玛巴的上师。但《Tibetan Medicine and Mercury》一书作者Juergen C.Aschoff则认为,水银冶炼的方法是由西藏的学者和瑜珈修行者Ogyen Rinchenpal在一次于印度北方旅行时带入西藏的,同时带入的还有以珍宝入药的方法(如黄金、银、宝石、珊瑚及珍珠等)。三世噶玛巴(1284~1339年)第一次应用这项技术来制作某著名的噶玛巴黑药丸。”
热巴老人说:“噶厦地方政府时期,历代达赖喇嘛在他们主政时都要配一次‘佐塔’。‘佐塔’在德格地区第一次配制是由八邦寺的高僧色得却吉迥乃配制的,此后,历代名医或高僧也都配制过,这其中有蒋扬钦哲仁波切、贡珠云登嘉措、米旁仁波切等。他们中有的还把自己的实践经验写成书,传之后人。除了前面提到热巴家族欧如培的《锻炼水银实践甘露精华》之外,贡珠云登嘉措(1813~1893年)的《水银冶炼》(藏于德格八邦寺)也被认为是对于此项技术最具指导性的著作。”
虽然德格地区在“佐塔”配制上有着丰富的理论与实践经验,但是二十世纪中叶以后,由于种种原因,藏医药的理论和实践体系受到了巨大的破坏,藏药的制作和传承都面临着灭亡的危机。尤其是“佐塔”这种藏药的核心机密,由于年代久远,当时掌握这种机密的人大多已经逝世,“佐塔”在全藏区仅仅成为一个传说。在这危机时分,藏医药大师措如才朗适时出现了。措如才朗1928年生于金沙江畔,从小学习藏医药理论,跟随过许多名师,终成为一代名医。
措如才朗面临的问题是,虽然理论上“佐塔”配制是可行的,然而当时并没有一个人亲自制作过“佐塔”。他于是四处查询藏医典籍,在熟知水银冶炼理论后,就开始着手配制“佐塔”。其时条件很简陋,只有一些简陋但必要的工具,但也就这样开始了试制工作。经过四十五个日夜的辛劳,传说中的“佐塔”终于重现人间。
1980年,德格藏医院邀请措如才朗来到德格,在措如才朗的指导下,德格藏医院成功地配制出80斤“佐塔”;1996年,藏医院独自配制佐塔成功;2005年,在热巴老人的主导下,藏医院再次配制了158斤,也就是雄呷让我品尝的那批“佐塔”。
加工“佐塔”的大致程序是这样的:
首先要把水银和干姜、胡椒粉一起放在獐子皮的口袋里,扎紧封口,在25~40℃的温度下长时间揉搓;之后把揉好的物质与菜籽油、硫磺一起放入石锅中,用温水煮数个小时,待它们变成块状物后砸碎;然后分别用8岁男童的尿、种马的尿、牛尿和青稞酒先浸泡,再用清水反复洗涤,以进一步去毒;每天加入三次药,每天加入的药都不一样;接下来,把洗好的水银小颗粒和入硫磺、石溜汁,在石锅中研磨成干粉,研磨时,一排石锅,上面用粗绳各自系着一根粗木棒,每个石锅两侧各坐一人,大家一起手扶木棒,按相同的节奏,沿一个方向研磨。磨的过程中,每三个小时要换三次药,这样用近一个月的时间。全部过程用时约40多天,方可大功告成。
加工过程还有很多讲究,比如:选择30~40个洁净的工人;加工的环境要求清洁、安静;加工中见不得太阳,屋子里一直拉着窗帘;加工场所严禁女人进入;加工过程中,工人们不仅要戴上口罩,还要不停地喝青稞酒,才能防止中毒。
(摘自《西藏人文地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