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罗.维希留的书大陆还没人翻译,建议赶快,不让我就翻译了。现在转载台湾方面的解释。
保罗.维希留作为一位哲学家、建筑家、影评家、城市规划者、军事历史学家、和平策略家与人道主义者,保罗.维希留(Paul Virilio, 1932─)可以说是当代最激进而坦率的「后现代解密者」。如果百年前马克斯.韦伯(Max Weber)以「解除世界魔咒」(disenchantment)来比喻理性战胜迷信和巫术,那麽维希留则认为人类又重新戴上了「科学的魔咒」,至今仍未找到解咒的药方。阅读维希留具有一种矛盾的感受,既挫折又兴奋,像似在玩一场变幻莫测但又注定失败的电子游戏。维希留的思想魅力表现在他的象徵性思考,和一种视觉语言的运用,将传统的「工业/机械」语言转向「电子/代码」语言。维希留尤其擅于运用类似「网路联结」的方式来取材当代人类的攸关性命题,将诸如安全和疆域、战争和电影、速度和政治、科技和文化等等,做「串联/整合」式的思考。维希留的思想和语言本身就是「后现代」的,在某些时候甚至以「超/后现代」的姿态来反思后现代的侷限性和意外性:虚拟对真实的入侵。

虚拟对真实的统治
维希留出生于法国巴黎,童年时期的生活就是战争与逃难。坦克和炮火,超音飞机和高爆弹,在那铁鸟遮日的天空,烟硝弥漫的旷野里,「机械化杀人」以一种目不暇给的速度进行着,这就是维希留少年时期的「生命景观」。战争─一种高速杀人的技术运用,既包括以最快速度杀死敌人,也包括如果不幸被杀也将很快死去,套用维希留一个自製的概念「延迟时间」(delayed time),二次大战期间童年记忆里的「杀人比赛─科技战争」,不断地重新黏合并扩散式推进维希留对「超/后现代」的再思考。
维希留很早就体会到,战争,其实是国家组织和杀人机器「合成速度」的展现,当速度超越空间与时间的侷限,也就是速度的时空障碍愈来愈小时,战争已无法真实的想像,只能虚拟的操作。正如还来不及看见敌人在何方就已阵亡一样,战争以绝对超越「你对战争」的真实体验之前就给予你「战争对你」的全部意义,这就是后现代意义下「生来即死」的隐喻:人一出生,就死在虚拟空间里,因为实体世界已被「先验地」的虚拟化。维希留从记忆中的战争,一种出生不久就面临死亡经验为起点,展开他「消失学」的论述。
「消失」(disappearance),并不是「不见了」或「不再拥有」,而是指一种速度的权力和效果,也就是指在资讯科技极速流转下一种脱序、破格、失神和稍纵即逝的暂存状态,简单地说,就是虚拟对真实的统治。人们处于今日世界,对于未来景观可以运用模拟想像而提前组合于当下,已经习以为常,对于将过去的事物透过科技再现手段加以重组,人们也乐于从中享受怀旧的欢悦。换言之,三段式的时空概念已经被打破,眼前的事物在来不及证明自身的存在时就已化为过去,而未来因为完全不可测,所以可以任意编造和模拟。实际上,「消失」是后现代本体论的基本症候:主体开始隐退,意义走向流亡,时间失去了线型,空间失去了维度,传统的文学叙事被「虚拟旅行」(virtual journey)所取代,彷真性(simulation quality)取代了「诗性」(poetic quality)。在速度与虚拟的世界中,真假莫辨,人兽难分,没有永恆,只有意外。
从战争形态和当代科技惊人的毁灭能力来衡量后现代社会「自毁超载」的状态,以及人性与道德上无可奈何的恐惧,是维希留长久以来思考和创作的主题。从 1977年的《速度的政治》(Speed and Politics)开始,维希留就提出「速度学」Dromodology),并以速度的概念来定义当代文明。在速度革命下,「流动权力」已取代了「知识权力」,虚拟战争取代了实体战争。「速度拜物教」(speed fetishism)成了后现代的新宗教。不同于马克思採取「生产模式」的分析概念,维希留以「战争模式」来考察人类社会和现代城市的发展。维希留认为,「军事─工业结构」(military-industrial complex)是城市兴起和文化政治空间的决定性因素。维希留还考察了从封建到现代城市防御工事的演变,在封建时代,城市本身就是一部战争机器,它以静态性和易守难攻的特性来抵御敌人的攻击,从而构筑了自身的政治空间,但随着现代军事科技的发展,战争的形态由包围战转变为运动战,这种战争形态不仅改变了定居式的城市空间,降低对城市人口流动管制的约束力,也使传统上静态惯性的城市空间转变为「循环暂居」式的流动空间。
在《纯粹战争》(Pure War, 1983年法文版)一书中,维希留进一步以「隐形战争」来形容后现代科技战争的特殊形态。隐形在这里并不是指「看不见」,而是指「无所不在的不存在」 (absence ubiquitaire)。维希留指出,在分秒决定胜负的资讯战争下,所有毁灭性的灾难都可以在无预警中「不宣而战」,维希留把这种无所不在的遁形危机称为「意外」(accident),这是一种无法用空间地理和时间演化加以规范和治理的状态。意外是科技的逻辑后果,意外从来就不是突发的,而是创造和发明的,只要我们发明火车就同时发明了脱轨,只要发明了飞机就同时发明了空难。在「意外世界」中,电视成了「意外展览馆」(museum of accidents),平民的死伤则是检测科技失算的勘误表,阅听文化已成为一种从观看灾难中取得娱乐效果的消费模式。战争与和平之间已经没有区别,今日所有的政府都是「战时政府」(government of wartime),因为人类运用科技能力早已蓄积了足以发动无数战争的可能性,在此意义下,世界早已成为虚拟的废墟,每一个人早已提前变成世上最后一个倖存者。
消失─后现代本体论
在《消失的美学》(Aesthetics of Disappearance, 1989法文版,2001年中文版1)一书中,「极速」(velocity)的概念被用来对「速度」(speed)作现象学的精确分析。维希留首先通过一种称为「失神」(picnolepsie)的自创名词,来表达人在意识失魂下如何捕捉到「不在场」的意识经验,也就是一种稍纵即逝的存在。维希留旨在说明,这种意识的停格现象,一种时间的间隙和空间的剥离,正是今日资讯科技得以「权威性介入」并通过非同步性效果,而生产出虚拟时空,从而彻底改造或颠覆真实(reality)的场所,这就是资讯科技「隐身遥控」的真正权力所在。维希留同时也表明,如何创造在场的消失、生产不在场的存在,进而通过科技工具予以再现式的黏合,正是「虚拟取代真实」的秘密所在。在后现代景观下,存在不再是被看到或被感受到,而是被捕捉、被再现、被生产、被彷製的。换言之,「消失学」是后现代的本体论,维希留以几近夸张的语词「接近死亡的经验」来形容它,这是一种不再经由时间序列和空间位置来定义的存在样态,而是由人类对欺瞒和假像的欣然接纳来显示。
然而,维希留对「速度的暴力」也流露出高度的忧心,因为「技术最后永久性地再生产了意外的暴力」,极速意谓着毁灭与死亡,维希留将此形容为「对主体永恆性的『重覆劫持』(enlevement)」2。儘管维希留并没有提供解决问题的答桉,但维希留绝不是个科技乐观主义者,而是个悲观的批判者。正是出自一种对科技永恆灾难的深度忧虑,才促使维希留对当代科技与人文的僵局作出深度的思考。
科技拜物主义的批判
在某些时候,维希留还真是一个科技灾难的预言家,在《意外的景观》(1996年法文版)中,维希留依据对波湾战争的经验,似乎已经通过科技灾难的文化逻辑而预见了911事件的发生。
在「近似死亡的经验」(the near-death experience)一文中,维希留指出,「英美两国从科技优势中取得了一种民族优越感,他们把世界其他国家和地区仅仅看成被他们的科技系统所决定的宿命对象。这种现象就像梅罗.庞蒂(Merleau-Ponty)在批评笛卡儿学派所说的:他们无法在镜中看见自己,他们看到的只是伪装的、虚假的重叠意象」1 。这种科技优越意识其实就是一种「科学拜物主义」(scientific fetishism),它使人宁可相信摄影机拍下的照片,相信电脑运算出来的数据,也不再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维希留看来,科技固然具有光明和黑暗两个面向,但科技的后患在今日已经凌驾一切光明的承诺。科技的泛滥带来的不是普罗米修斯「点亮世界」的讯息,而是「无政府主义」溷乱的意象。科技─包括军事科技与电脑科技,已使美国成为自认可以「决定世界前途」的骄傲民族。
美国人已经习惯于在镜头下、电脑上观看别人的死亡。巴格达从来就不是一个城市,只是电脑莹幕上一个闪烁的红点,阿拉从来就不是真主,而是一个危险的代码,而当相同的景象发生在纽约世贸大楼时,美国人居然不敢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我们美国(We-USA)的灾难」。
未来世界:从零开始!
2001年9月21日上午,两部遭到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以相隔不到20分钟的间距,分别撞进了纽约世贸南北两栋大楼,造成了举世震惊的「911恐怖主义攻击事件」。这场让看惯了好莱坞科幻战争电影的美国人来说,不知是在做梦,还是在欣赏一部最新出品的灾难片。
恐怖主义者深知,美国主流媒体的力量无远弗届,即使二流媒体也都噬血如命,一场撞楼事件将透国美国庞大媒体的报导而造成比第三次世界大战更大效应的反美宣传运动。这场以实体景物来模彷虚拟科幻的死亡实验,也就是恐怖分子依据美国电影所教导他们的剧情和手法,直接在象徵美国精神的世贸大楼上进行导演和拍片的历史悲剧,准确地验证了维希留对科技逻辑和「意外事件」的预估。
《回到原点》恐怖攻击使人类惊觉到所谓科技进步若不是使人们勇敢的创造未来,反而使人处于每分每秒的恐惧之中,那麽科技的意义又在哪里? 在《回到原点》(Ground Zero, 取自纽约地铁站名)一书中,维希留对「911事件」进行了文化批判性的省思。恐怖攻击使人类惊觉到所谓科技进步若不是使人们勇敢的创造未来,反而使人处于每分每秒的恐惧之中,那麽科技的意义又在哪里?
当人们的仇恨意识与科技的毁灭力量结合以后,人类还能以什麽样的心情进入未来世界?维希留万般悲观地描绘了「后人性时代」在科学、文化、社会与政治各领域的破碎化景象,艺术已经屈服于广告和政治,心灵的沟通让位于电视上胡言乱语的媒体神棍,收视率战胜了普世化的民主价值,电脑不再只是教育工具而是堕落的来源,孩子今天不再害怕父母离异,因为孩子除了有个「父母的家」,还有个「网路之家」,「家」不再是孩子安全的居所,因为装有电脑的书房已成为孩子遭受污染的最大来源,网友并不都是良友,而是科技匿名下的恶徒。
维希留把911之后称为「后人文主义的地狱国」(post-humanist dystopia),在这个时代中,资讯科技提供了全球次无产阶级(sub-proletariat)最便利而廉价的报复手段,也给予电子精英招募像「天国门」这种网路邪教自杀客一种「虚拟教主」的英雄幻觉。正如维希留以纽约世贸大楼遗址ground zero为书名一样,「未来」不再是「明天以后」,而是「从零开始」。
早在《战争与电影》(War and Cinema, 1989年英文版)中,维希留就研究了如何透过视觉效果来扩大战略优势的概念,也就是神经战的理论。显然,恐怖分子深谙此道。最成功的战争不在武器和人员,而是精神的优势和战略,也就是「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最高境界,此正如好莱坞电影无不致力于「最大逼真」(利用声效、特效等电影科技),超越真实与虚拟的心理界线,以换取最大票房收入一样。维希留提出了「知觉后勤」(logistics of perception)的概念,这是一种利用侦测和追踪的科技以捕捉敌踪,监视和筹画战场景观和生态,製造和积累战争恐惧心理以制服敌人的一系列战略手段,显然,恐怖份子也不是对此一窍不通,他们选择完全不具传统战略价值的目标,而是选择象徵美国霸权中枢的五角大厦和资本主义民主价值的世贸大楼,正说明恐怖份子是以瘫痪美国的道德自信为目标。
实际上,只要存在「不均衡的恐怖」(处于军事落后状态下的恐惧感),西方和非西方、恐怖和反恐两大阵营都会继续利用科技进行「人性比狠」的运动,维希留把这种已经无法收拾和挽回的人性比狠(知觉后勤战略)和军备竞赛(军事科技更新),称之为「最坏的政治」(politics of the very worst)。
科技末日的最后宣言:地狱共和国
维希留在一次接受Jerome Sans 的访谈中,以「赌(casino)/瘾(addiction)」,一种凭靠运气来致胜的游戏,来比喻「意外」的深度涵意4 。后现代人类沉迷于资讯、电玩和网路,是因为感染像赌瘾一样的「网瘾」,「瘾」是一种超越无限的妄想,一种虚拟英雄的自恋症,而「赌赢」和「过瘾」则纯属一种「意外事件」。如果吸毒是现实中身体上不可戒除的「瘾」,那麽科技幻觉就是虚拟世界的吸毒行为,毒瘾和网瘾都在感官上获得过瘾的效果。然而,就像赌局中的赌客幻想赢取全部赌金一样,赌场赢家和网路英雄既崇拜意外,也在意外中迷失。在谁都想成为赢家以致无人是最后赢家,谁都想成为网路英雄以致无人是真实英雄一样,「瘾」正是后现代科学魔咒的最佳写照。
在《欺矇的战略》(Strategy of Deception, 2001年英文版,2004年中文版5 )一书中,维希留以「迄今为止使用最多精准武器」的科索沃战争为例,除了淋漓尽緻地描绘了西方军事冒险家对「杀人武器」痴心迷醉的心态,这使得地球上所有存在的生命都面临顷刻毁灭的威胁之外,维希留其实已经为我们描述一个「地狱共和国」(Republic of Dystopia)的景象:在这个国家中,领袖不是经由选举产生,而是电脑超级玩家和他的控制系统,精神领域真正的统治者不是上帝,而是「生物武器系统」 (weapons ecosystem)的程式语言和密码,在这个国度里,没有人类,只有玩家与玩具。
《美学和恐惧》(Art and Fear, 2003年英文版)的出版,意味着维希留将以「后现代真正的人道主义者」的角色自居。 从速度、消失学、战略、科技与伦理,维希留最后转向了美学问题的思考。《美学和恐惧》(Art and Fear, 2003年英文版)的出版,意味着维希留将以「后现代真正的人道主义者」的角色自居。在「冷血的艺术」(A Pitiless Art)一章中,维希留强烈批判了现代主义「先锋派」(avant-garde)利用科技和前卫之名,把人类虚无化、解体化的艺术理念,将人类的受难当成个人创作上随意把玩的「丑怪艺术」。
维希留尤其批评德国艺术家甘特.海根斯(Gunther von Hagens)那种亵渎人类身体、藐视死亡悲剧的「尸展艺术」 6。维希留指出,这种冷血艺术与科学界宣称追求「基因改造工程」的野心没有两样,而隐藏在冷血艺术背后那种病态的好奇心,与20世纪以来假藉「优生艺术」 (art of eugenics)意图重新塑造人类身体的妄想,一样令人恶心7 。
Stelarc的人体音乐造型 在「法庭上的沉默」(Silence on Trial)一节中,维希留强烈批评了澳洲艺术团体「史铁拉克」(Stelarc)的「人体机械」音乐(一种运用电波联结身体器官活动而感应发声的自动化音乐),维希留因此感叹在视听科技的冲击下,人类的感性器官已经迟钝和退化─科技义肢取代感官肉体。也许,「史铁拉克」表演台上那种全身绑满电线、晶片、感应器而胡摇乱摆的前卫艺术家,就是未来令人不忍卒睹的新人类样态。(完)
1 读者可参阅杨凯麟为中译本写的导读
2保罗.维希留,《消失的美学》,杨凯麟译,台北:扬智,2001,页160.
3 Paul Virilio, A Landscape of Events, translated by Julie Rose, The MIT, 2000, p. 32
4 http://www.watsoninstitute.org/infopeace/vy2k/sans.cfm
5 读者可参阅朱元鸿为中译本写的导读
6 关于Gunther von Hagens的尸展,可参阅旅英作家黄宝莲的「禁忌」一文,载「自由时报副刊」,民国92年1月5日
7 Paul Virilio, Art and Fear, translated by Julie Rose, London: Continuum, 2003, p. 6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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