释放活力 除了市场,美国有庞大的基金会系统,俗称第三政府,专门资助未被发现、未被承认的艺术家,上百年传统,行之有效。我在1990年代初画自己的玩意儿,不肯找画廊,给各州基金会写信,全部回信,有一家决定给钱,毫无回报条件,一声不响给你开支票,我马上租画室。
欧美学术系统完备,历史文脉没断过,谁第一流第二流,账面很清楚,然后才是新面孔,逐渐淘洗。日本也是这样,有良性的秩序,层次很丰富,很分明,在理,到位。欧洲基金会比美国少,欧洲的厉害是官方扶持文艺:法国德国的文化部附属外交部,高瞻远瞩,你看歌德学院在各国分部做的都是高端文化活动,荷兰、英国,都做得好。欧洲政府的教育投入、文化投入,都是重项,二十多年来中国多少学者艺术家去欧美交流,都是美国基金会和欧洲政府热心折腾。
毕加索的话:“一旦艺术得到认可,它就不值一钱。任何值得一做的事物,都不会得到承认的。”这是高度自由的立场。毕加索那么自由,仍然坚持这个立场,什么意思呢?意思是:自由没有止境,自由是不停的追求。

亚洲文化是“盗版文化”
陈丹青说:“中国世纪”是极度夸张的词,意味着一百年!这种说法部分是幻觉,部分是真实,不论如何,中国艺术终于摆脱隔绝状态。这几位艺术家的国际声誉是真的,假如他们不是中国人,而是,譬如泰国人、玻利维亚人、埃塞俄比亚人……情况会两样。这不是艺术家的命运,而是国家的命运。国家暴发了,幸运忽然降临,所有人拼命摆脱屈辱落后的记忆,赶紧抓住幸运,并在词语上夸张它。
还有个现象,很简单,为什么中国当代艺术起来这么快?这么活泼?因为我们大大省略了创造过程。
西方艺术一路到今天,好苦啊。我跟你说,从印象派苦斗到现代主义,多少艰难,然后达达啊、抽象啊、极简啊、普普啊,一仗接一仗,像破茧那样,一代一代人好不容易弄出新观念,新技术系统,新理论……我们不必,我们分享现成观念,就像人家飞机呀、电脑呀,都发明了,你只管学会怎么使就行。你会说,科学不是艺术,是的,可是道理一样。你想想,塞尚、凡·高,到死都没人理,杜尚在1910年左右的念头,西方精英差不多要到他晚年才理解,今天还在追认那些理解。我们这里你闹个装置、实验,远远的背景是:世界上有人弄过这个,早已写进书里去了,进博物馆了,你土鳖,你不理,国外会有人理。他不会体验塞尚、杜尚那代人绝对的超前和孤立,他只要胆子够大,当然,得念过几本相关的书,大约熟悉现代主义文化背景。那种漫长的、递进的原创过程、挣扎过程、从无到有的过程,都不必体验,用鲁迅的话,就是“拿来”。
亚洲的整体文化被定义为“盗版文化”。中国后来居上,超规模盗版,在所有你想得到的事物上,统统盗版。这时,科学和艺术的真区别出来了:是的,你们先做了装置,可是我做这件装置的动机、我的全部感受和心理活动,你西方人没有,所以这件装置在表达我,不是表达西方。中国前卫艺术家的种种聪明智慧、种种后发制人的优势,就是盗版,但我用我的方式盗。这不是创造,而是出人意料的“新意”。这“新意”西方作品没有,他看不懂,他好奇——这是我们的文化资源,怎么到你那里变成这样呢?什么意思呢?
你要知道,西方文化对一切未知的事物感兴趣。我们误会西方,以为解释优势在他们那里,其实相反,就因为不可解释,“老革命遇到新问题”,他们这才兴奋。文化出现“新问题”才会引起他们关注。
陈丹青:“盗版”是个贬义词,用在文化上却很真实:这一套原来是他们的,我们不吱声拿来用了,他一愣!但西方人输出的世界观是“人类”,他假定这玩意儿是为所有人。你的传统断了,你还有新招么?没有,你就用我的,没什么看不起看得起,西方要做生意。鸦片战争就是要跟你做生意,朝廷动了自尊心,会错意,于是打,打完了,划几个港口,还是做生意。一百多年闹下来,中国总算过了这一关,来吧来吧!欢迎投资,欢迎合作。这么大领土,这么多人口,谁敢看不起?除非自己看不起自己。
这是个心理问题。事实是,你要谈原创,免谈,没有!这100年,什么东西是我们原创的?没有,任何领域都没有。可是你换个方式、换个概念谈,那是大有可谈。
欧美目前是另一种情形。这些年回纽约,它的文化逻辑、文化资源都还在,仍然焕发创造力,但你跟二战后六七十年代欧美文艺比,跟早期现代主义比,甚至跟后现代文艺比,他们现在的“勃起状态”不如那时候了,为什么呢?文章有点做尽了,能发掘的领域都发掘了,尽管还在掘……中国崛起,无论如何是件大事,文化也好,经济也好,西方一流的头脑不会放过这个历史机遇。他一定会来关注你。当然,最关注的是生意人,是文化投资,人家的主旋律是做生意,财团,金融家,几年前就有计划有步骤,眼光聚焦中国的财富和当代艺术了。时机对了,他真能炒得起来。政府的思路近年也调整得快,给当代艺术一定的空间。总之,中国这台大戏,说穿了,如果没有西方介入,完全关在国门内,休想折腾,所以要改革开放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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